2006年10月20日下午于崆峒山中台山庄品茗聊天，在座者苟建华、赵劲辉。
　　周亚鸣（以下简称“周”）：用笔很重要，主要在体悟，不是理论所能说明白的。经过几十年的积累、琢磨，受到某种启发，比如说看到某人的用笔，一下子或许就明白了，不过一夜之间的事。关键要是你的切身体会，又是豁然间悟到的，这样你的风格就定了，至少稳定三五年，之后或许又有新的体悟，产生新的变化。模仿是没有用的，不是你切身的体会，就不能成为你一笔的质量。这种变化提升靠的是用笔的经验性、感悟性，是任何理论家、学问家不能替代的。所以练习书法很重要，但临帖不是为了像，或是为了写得好看。
　　你们生活在崆峒，可能对崆峒的感受反而不深，必须要找回鲜活的感受。崆峒给人以壮怀千里之感，很古朴，却又显得斑斓绚丽，我很激动。前几日去的兴隆山则是绚丽多彩，感觉不一样。体会自然不是去看一棵树是怎么长的，那样就落在技巧和法式上了。
　　要在素质上和文化上做好准备，不要看世界，而是要看自己；不要羡慕外面，而是要羡慕自己。总是关注外面的信息，精气神就是散的。崆峒山最大的特点就是凝重，吸取外在的精气神，凝聚在这里。其实不在于画什么，画花鸟就不是崆峒山的精神了吗？只要凝聚了崆峒山的精气神，体现了崆峒的神采、气息、感悟，就是崆峒，这也是道，可以面面观。同样是吸取天地之精华，体现的样式不一样。比如说你喜欢古朴的松树，他喜欢婀娜多姿的夹叶树，还有的喜欢矫健多姿的乔木，都要根据自己的心性去取。上午在山上我看到有的小松树就像你们平凉的少女，既纯真，又朴厚，感觉不一样。而江南的女子可能就是那小夹叶，婀娜多姿、风情万种，是另一种美。还有“父子树”，一棵老树旁窜出一株幼树，幼树很矫健、天真浪漫的样子，而老树则更显凝重、练达，阅历丰富。这些富于感悟的形象联想不是自然所固有的，而是你把你的魂附在它上面，是你贯注的。当然这种自然的过程中是互相启发、互相对应的。崆峒山的特点启发了你与之相应的情感；而如果是初春的江南，山花烂漫，梨花带雨，弱不禁风，则会启发你文化中的另一方面感悟和情感。行万里路，体验生活，不是让你去学农民，那是没用的，而是要把你内在的文化准备中的某一方面和你的性状启发出来。平时注重对生命体素质的打造和提高，不断地沉淀、思考，相信并依靠你生命体的筛选。生命体就像一个化工炉，他的质量越高，提炼程度越高、越干净利落。有了很好的情愿想要表达，而说不出来，就要通过练习，找到合适的画法。
　　好的画家是不在面子上飘的，一定要沉下心来。我虽然在京城，但你来我那里，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，我没有多少交往，有事情时他们会来。一个好画家本质上是孤独的，独行者，像一个侠客，别想有一群人整天跟着你跑。不这样，你就不会思考，不能进行梳理、沉淀，达到会心的体悟。老师的教导、同道的交流只是提供某些条件，提供一些选择，一些参考，名家是教不出来的。对老师的话也不能人云亦云，要自己分析思考。我就不主张学生要完全接受我的意见，我只是提供参考。我的经验就是自己多体会，多动脑子。
　　你们现在的文化信念是坚定的，努力去干就好。现在的社会环境改善了，气场很好，不像我们最初倡导新文人画的时候，是群起而攻之。容易引起困惑的无非是两类问题，一是传统和现代，一是新与旧。现代是什么，翻译过来就是西方，传统就是中国，这就是一个选择问题，你是选择中国还是西方？你选择西方，就说我选择中国是错的，这没道理。率性就是新的，就是真，不要把自己的体会误解、压抑，在画上一定要有真诚的反映，是怎样就怎样。而不率性就可能是旧的，有的人掌握了法式，画出古山古水的面目，但不感人，就是这个原因。这两个问题都不能抽空了时空限定和历史内涵来谈。如果我在我豪华的客厅中摆放着老木新作的明式家具，你说是新还是旧？
　　苟建华（以下简称“苟”）：当然是新的。
　　周：对，在一定环境条件下，一定的人文关照下，它就是新的。而不率真、不真诚就是旧的，其实你想复古也没门。崆峒山有一句宣传广告：“除了脚印，什么也别留下；除了记忆，什么也别带走。”说得绝了！人生就是一条不归路，人们对生命的消逝是无奈的，所以看到崆峒山上人类几万年文明的履迹，或是赞叹，或是崇拜，或是惋惜，个人有不同的态度，文人就是要表达这态度，这也就是你画中的态度和情感。或是临秋风落叶而兴叹人生易逝；或是望古山而兴叹人类文明的源远流长。所以中国人一般不去那些没有名胜古迹、没有文化传说的野山野水。人生是不归路，你想复古、变成古人也不可能。
　　要做好文化准备，不断地打造生命体。画出来画自己先用我昨天讲的“象、韵、法、功”去评价，用不着理论家评。当然画上的问题很复杂，题材、章法、笔法，笔法的传承、笔法的性质，题跋、题跋的内容等等，自己要不停地学习思考。
　　苟：绘画也是一条不归路，走好了一步一个脚印，走不好处处有陷阱。
　　周：陈绶祥先生从文化学的角度，从名、实分家等方面提出中国文化是二级文明。我认为绘画也分为一级和二级。一级的绘画，如黄筌、王冕、沈周、石涛等，他们是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，直接与自然对话，经过总结归纳，形成相对稳定的绘画语汇。而二级绘画是从发展多少年的画法及画法的演变中获取绘画元素，对照和写生的对象是你的心、你的情感、你的认识。二级绘画是形而上的，很深刻，也最难。倪云林、徐渭、八大山人都是二级的。董其昌是一级、二级的都有，我认为最高的还是把两级沟通起来，有二级的水平，去化画外。中国戏曲、书法、篆刻都是二级的艺术。这些只有画家才能深刻体会，什么状态下是一级的、什么状态是二级的，我昨天游法轮寺后画的画就是一级的。一级的画容易被对象牵着跑，落在场景上；二级的绘画易被法式所困惑，弄不好就变成四王，缺乏生动性。一个画家根据你的优势可以有所选择，如果你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画上，可以两级都作尝试，如果你只有一部分精力用于绘画，还是要有所选择。
　　有许多地方名家画得不错，明清两代平凉也会有，而他们共同的不足就是在文化上对于共识的体会和表达不准确、不具有前瞻性；绘画经验上在一级与二级之间摇摆不定。其他的原因多是偶然的。
　　苟：所以需要读万卷书、行万里路，寻师访友，多进行交流，突破地域的局限。
　　周：要尊重生命的流动性，不要拘泥于形成一个图式，图式不是风格。风格的风就是诗经中“风、雅、颂”的风，风在诗经中是最具民间性、感情化的一类歌唱，是情感的各种类别；格则是对情感表达进行三六九等的品格判断。图式只是一个外观的特征，比如我现在抽着烟锅，以一定的语速讲话，有一定的外在特征，但这些是不可模仿的，就算克隆也不行。风格接近于道，不可言，只能总体体会、总体把握。因为好画家是率性的，生命是流动的，图式自然也是变化多端的。比如齐白石，图式是风格的影子，追求图式就是缘木求鱼，东施笑颦，因为生命的轨迹是无法重复的。所以齐白石讲“学我者生，似我者死”，学就是要领会精神，转化为你自己的性状，不然就是图式。所以学画要抓住你自己的情愿所致、思想所到，抓住感染你的情愫。
　　苟：现在学画的往往只学一个外表的图式。
　　周：外表的图式容易迷惑人。其实绘画是小事，重要的是铸造人，画画只是一个表达途径而已。多注意情理的方式，比方说人总是要死的，这是真理，但你去给人祝寿的时候总是要说“祝你长命百岁”，而不会说“你已经活了六十岁了，还能活几天很难讲”。画崆峒山不是纠缠于像不像，追求逼真，那是唯物主义，你得到的至多只是一个场景。区别是否是中国画的一个标准就是看你画的是场景还是意境。徐悲鸿用中国的笔墨材料画了许多画，也题了一些诗意的话，但画的是场景，所以不是中国画。蒋兆和的《流民图》也只是一个场景，这些所谓的新中国画都落在场景上，老百姓不喜欢。外国人谈生意，两个不认识的人坐下来，看合同条款达到要求，一杯水都没喝，就可能把合同签了。而中国人则要先吃饭喝酒，在酒宴上了解你的为人和状态，才可能签订合同。中国行事不是依据合同的条文，而是信赖对你的信任和了解程度。这些都是中国人的情理方式，而真理是起调节和制约作用的。一个中国画家，不了解中国的人情，你画什么画？许多画家一味求真，那是没有意义的。 
　　苟：在经济大潮中许多画家表现的功利性太强了，都不甘于寂寞。
　　周：这也很正常，但关键在于你个人。自古以来社会就有世俗的一面，追求功利，任何时期都一样。但文人就是要脱俗，为什么说文人是民族的脊梁？当然文人也有欲望，只要合适就可以，怎样就合适，也是一种情理感觉，没有量化的标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