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亚鸣（以下简称“周”）：你看这段碧螺春，你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富有诗意你会想到清纯的女子，你会想到美丽的诗歌，你会想到历史上所有的文人骚客的潇洒、风流、多情，这名字本身涵盖这么丰富的内蕴。龙井这个名字就是强势的，碧螺春它就是浪漫的、引人入胜的，是一种文化品味，这也不是一种茶，它是一个口味，它香是沁人肺腑的，它是细腻的，也是绵长的，里面含有清纯之味，这是很难得的，所以这两味茶是文化品质上最高的，它也是代表两种审美，就好像董其昌的“南北宗之论”一样。其实这两种茶都产在东南，都产在苏杭地区，就是龙井和碧螺春，它体现了南北论的审美思想，这南北宗不是说南方和北方的风景，这是说的两种审美范畴。你要是把这个跟地域挂钩，你就不知道古人在说什么了，对不对。
　　李文君（以下简称“李”）：这个定义比较准确，其实很多人对南北宗论的争论是站在这个点上认识的，其实你站在审美范畴里面去认识这个问题就很容易了，你就会觉着一下就理解到它的精魂之处了，这个提示很好。镇江的那个毛峰是个什么类型的茶，我看你老喝这个毛峰茶。
　　周：毛峰它就是地域茶，它是京口地区的，就是宁镇扬这个三角地带的。它的口味是什么呢，因为这个地方的人结南北之气，特别是南京它还带有点皇家气，古京都嘛，国民党时期也是立都的，所以它这个地气还带有一些霸气。那么京口历来都是雄关漫道的，一旦战事发生，京口定是战略重地。战乱的时候，大量的北人南迁，文人聚集，所以这个地方是比较掺杂的，它既有彪悍之性格，因为用武之地嘛，京口京口就是京都之口。元代为什么起名叫镇江，它得镇住那条江，所以这个地域的人内在性格是非常彪悍的，但是又由于战乱发生，文人聚集在这个地方，很多人不能聚集在京都，它离政治又要远一点，它不能不靠近这个国家民族的核心地带，所以他们经常采取居住京口，观望京都，所以这个地方混杂着皇家、军武、文人，那个气性都是比较激烈的，器宇轩昂。即使文人在这里也是器宇激烈，但行为又很文雅，就是内心的张力很大。你想想看，这种情况下，欣赏的茶它必然要带有一种非常刚烈的味道，那个京口毛峰就是这样的，它一杯茶可沏上七八泡，都还是很香，经泡，入口是香口带涩，所以这口茶有一点意思，就是那种悲愤之性、激励之义、文人之志，体会了这种东西，实际上它是挺高的。但是在大文化的范围圈里它有地域性，它是个性茶，你看那个《茶经》上，陆羽的《茶经》虽然罗列了各地的各种各样的茶，品级也参差不齐，但总体上也是三品六等的，你像安徽的茶，像“六安爪瓣”，也是很好的，它其实很接近于碧螺春，回味甘甜，但是它唯一缺少的就是厚而绵长，三泡没了，后劲不足。像台湾的这些茶和福建的这些茶都不具有代表性，它只是区域性的。
　　李：高山茶呢？
　　周：其实像台湾的茶都属于高山茶，它那边海拔都是挺高的，这茶是寒茶，寒冷的寒，因为它高嘛。这个茶应该是可以的，这种寒气有时候很迷人，但他毕竟还是地域茶，现在为什么流行这些茶，就是这些茶，喝茶过程中还保留着古风，过程当中人们的心境会安定、会生趣，泡龙井也好，泡碧螺春也好，原本它的讲究还很多，但现在都简化了，那么现代人，有点捡拾记忆的趋势，更是一种生命之需要，特殊的道具，特殊的过程、特殊的情结来引人入胜使人安定。
　　李：我刚才在取这个东西，洗这个杯子、烫这个杯子，就突然有这种感觉，其实就是一种茶不茶的意思，你烫杯洗杯、温壶，其实这个过程都是生趣的过程，其实有一点像撩拨人的感觉，撩拨你情结的感觉，其实是一种情结酝酿。
　　周：整个过程是你一个体验过程，品是品你的人生体验，你感受到生命的那种可爱之处、宁静之地，你会无时不在感觉它，所以你会心定。其实中国人的审美比较特殊的地方就是四个字，曲径通幽。你比如说结婚的礼仪，它也是曲径通幽，取这个义，它所有的过程烦琐得不得了。其实它的重要意义在过程自身而不在目的，但是没有目的是不可以的，那是画龙点睛之处，但是关键是整个过程，它给你一个非常具有审美意义的曲径通幽。这个曲径通幽的意义所在是让人整体体验生命本体的流动过程，让你体验生命不可挽回的过程，使人们在这个置死地而后生的“生”字上做文章，生命原来全都是不归途啊，人们的无奈、叹息，和自我欣赏，全是在这个前提之下的，面对着这个前提怎么办，那文章在深入上做，所以置死地而后生，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于生本身。所以古人早就说过了“好生恶死”，面对着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，人们该采取如何的积极的生存态度，就是这样，现在我们翻译过来就是这样讲，你看中国所有的这些活动都体现在曲径通幽处。
　　李：我刚才不是说了吗，你好像感觉到高潮是把茶喝到嘴里，喝到嘴里它还不是高潮，喝到嘴里就是你刚才谈到的，它让你会有很多的联想，其实呢，到哪啦，就到幽里面去了，就是你觉得整个过程当中会有高潮，你也期待高潮，但它始终没有给你高潮，它始终给你的是幽幽的，说不清楚地，就到幽里面去了。
　　周：对着呢，它不像酒很激烈地催促你，推动你，进入一种非常高潮的状态，让你忘乎所以放达情性，这是中国人所需要的两种状态，酒和茶。
　　李：这个论断非常好，是两种状态。是两种状态。
　　周：这两种状态往往就跟龙井和碧螺春一样，都是属于两极，就是文化领域里面或者审美领域两种极端状态。
　　李：其实就是韵和势的问题，为什么说武人好酒文人好茶，那么这个茶里面的韵是无穷的，这个武人好酒，今天这一仗打下来，酒猛灌，它是一种势，它其实是一种对势的兴奋，文人对韵的一种心态，哪个最有玩味之处，最有玩味头的当然韵是最有玩味头的。了不起啊，中国人的这种文化心理、构成因素真是了不起啊，又丰富又多彩。
　　周：说中国人不浪漫，我觉得中国人是最浪漫的，昨天我讲的嘛，生存越艰难，人越浪漫。
　　李：就是那天你在火车上看到山那边，那一牙月亮时的一种感慨。
　　周：对呀，你看在戈壁在茫茫无际的大沙漠上，最映入眼帘、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弯弯的一轮月亮，碧蓝的天空弯弯的一轮月亮，它好像生命全部凝结在那里一样。你只要回头一望，首先给你的强烈抓捕你的灵魂的就是那一弯清澈的月亮，嵌在碧蓝的万里无云的天空上。这时地平线上什么也没有，它会引发、升华、凝聚你的灵魂，抓捕你的灵魂，你在茫茫戈壁上，一种完全无助状，人对孤独、对孤立无援的恐惧，但是在清澈的月亮和碧蓝的天空上，它把那个灵魂拎住、凝聚住，使你没有他想。
　　在这里生活的人实际上是遥遥相隔无法联络的，因为几万里之外几千里之外才可能有人烟，他们之间的联系，就是通过这一个东西，就是月亮、蓝天，才能把他们抓在一起形成纽带互相支援。这个农业文明或其他文明中是不可能发生的，因为其他的文明无助状是很小的，相对而言，其他联络是非常频繁广泛的，互相的支援多种多样，手段五花八门，人们的无助状是极少产生的，所以相对于人的精神专注而言是种干扰。对于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也是一样的。生存的多样性和信息社会纷繁复杂性使得人们的思想、心灵、越发不敏感，宋代秦观在一首词中就说“有华灯碍月，飞盖妨花”，繁华闹市遮掩了月亮的光泽，而飞驰的华丽马车妨碍了人们对花的品赏，所谓“镜气有尘，不复明鉴”。千年古训，犹存耳际，因此那种表面的多样性实质妨碍了对单纯性、纯粹性的感知。因此，我们用贬义词来讲叫干扰，褒义词就是生存的多样性，使得你不免被这个月亮所抓获，它是不同的生存环境和不同的心理状态所造成的。